變化無常的人生
發(fā)布日期:2025-03-31瀏覽量:[美]歐·亨利
治安法官貝納加·維達普坐在辦公室門內(nèi),吸著接骨木柄煙斗??膊m峰巒的半腰,籠罩在下午的霧靄中,呈現(xiàn)出一片藍灰色。一只蘆花母雞大搖大擺沿“社區(qū)”的大街走來,傻乎乎地咯咯叫著。
路的一頭傳來車軸的吱咯聲,隨后是慢慢揚起的一陣灰土,灰土之后是一輛牛車,上面坐著蘭西·比爾布羅和他妻子。車子在治安法官的門邊停了下來,兩人爬下車子。蘭西瘦長個子,身高六英尺,棕灰色皮膚,黃黃的頭發(fā)。大山的陰冷之氣,盔甲似的裹著他。那女的穿著花布衣服,彎著腰,不施粉黛,對那些莫明的欲望感到厭煩,隱約表示出對虛度年華的抗議。
治安法官為了維持尊嚴,把腳伸進鞋子,動了動身子,讓他們進來。
“我們倆,”那女的說,聲音像是風(fēng)吹過松枝,“要離婚?!彼蛄苛艘幌绿m西,看看他對自己的陳述有沒有注意到什么破綻,或是含糊、或是回避、或是偏見、或是故意鬧別扭的地方。
“離婚,”蘭西嚴肅地點了點頭,重復(fù)了一遍。“這日子,我們倆沒法一塊兒過。住在這樣的山溝里,就是夫妻恩愛,也是夠冷清的。更何況她發(fā)起威來像呼呼的野貓,生起悶氣來像關(guān)在小屋里的貓頭鷹。這樣的人,男人不要跟她過日子?!?/p>
“他可是個沒用的家伙,”女的說,并不很激烈,“跟那些無賴和走私的酒販鬼混,要不就躺倒,喝他的玉米威士忌,還弄了一大群煩人的餓狗來喂養(yǎng)?!?/p>
“她老是當(dāng)著我摔鍋蓋,”蘭西針鋒相對,“把開水澆在坎伯蘭最好的浣熊狗上,還不給男人做飯,說他這也不好,那也不行,嘀嘀咕咕,弄得他夜里沒法兒睡?!?/p>
“他老是抗稅,在山里落了個浪蕩子的壞名聲,夜里誰還睡得著?”
治安法官特意起身來履行職責(zé),給了申訴人自己僅有的一把椅子和一條木凳子。他打開法規(guī)書,放在桌子上,掃視起索引來。馬上又擦了擦眼鏡,挪動了一下墨水臺。
“法律和法規(guī),”他說,“沒有規(guī)定本法庭對離婚的管轄權(quán),但是,根據(jù)公平原則,根據(jù)憲法和為人的準則,正反都適用的才是好規(guī)則。治安法官既然能讓一對人結(jié)婚,自然也必定能讓他們離婚。本院可以簽發(fā)一個離婚判決令,并遵循高等法院決議讓其生效?!?/p>
蘭西·比爾布羅從褲子口袋里取出一個小煙袋來。從煙袋里往桌上抖出了一張五塊錢?!百u掉一張熊皮,兩只狐貍換來的,”他說?!拔覀兙椭挥羞@么點錢?!?/p>
“本院辦一次離婚的通常價格,”法官說,“是五塊錢?!彼b出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,把錢塞進土布背心口袋里。他費了好大勁,用了一番心思,在半張普通印刷紙上寫下了法令,再把它抄到另外半張紙上。蘭西·比爾布羅和妻子聽他宣讀了這個給他們以自由的文件:
本文件昭示,蘭西·比爾布羅和其妻艾利埃拉·比爾布羅,今日特來本官面前承諾,從即日起,無論處境好歹已不再相敬、相愛、相尊。承諾者身心健康,并根據(jù)州治安法規(guī)接受離婚法令,決不食言,愿上帝保佑。
田納西州皮特蒙縣治安法官貝納加·維達普法官剛要把一份文件交給蘭西,就被艾利埃拉的話打斷了。兩個男人都看著她。男子的遲鈍遭遇了女人的突襲。
“法官,先別給他判決書,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呢。我得先要我的權(quán)利。我要贍養(yǎng)費。男人離掉了老婆不給一分錢,這可不行。我得上赫格貝克山埃德兄弟那兒,總還得要一雙鞋,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什么的。蘭西既然離得起婚,也該讓他付贍養(yǎng)費。”
蘭西·比爾布羅像是當(dāng)頭挨了一棒,茫茫然啞口無言。事先她并沒有暗示要贍養(yǎng)費。女人常常能提出令人吃驚和出其不意的問題。
貝納加·維達普覺得,這個問題需要司法依據(jù),但法律沒有提贍養(yǎng)費。不過這女人赤著腳,而上赫格貝克山的路很陡,又全是石頭路。
“艾利埃拉·比爾布羅,”他打著官腔問道,“在本案中,你認為需要多少贍養(yǎng)費才好?”
“我想,”她回答,“要一雙鞋,還有別的,就說五塊吧。作為贍養(yǎng)費,也不算多,不過我估計能讓我趕到埃德兄弟那兒了?!?/p>
“這個數(shù)目,”法官說,“也還算合理。蘭西·比爾布羅,本庭在簽發(fā)離婚證書之前,責(zé)令你付給起訴人五塊錢?!?/p>
“我沒有錢了,”蘭西一時喘不過氣來。“我把所有的錢都付給你了。”
“不然,”法官說,從眼鏡的上端射出嚴厲的目光,“你就是藐視法庭。”
“我想你就寬限我到明天吧,”丈夫懇求著,“也許我還能把錢湊起來,我壓根兒沒有想到要付贍養(yǎng)費?!?/p>
“本案延期到明天審理,”貝納加·維達普說,“你們都出庭,聽候宣判。之后頒發(fā)離婚判決書?!彼陂T邊坐下,開始解起鞋帶來。
“我們還是到齊亞叔叔那兒去過夜吧,”蘭西做出了決定。他從一邊爬上車;艾利埃拉從另一邊爬上車。牛繩啪噠一響,小公牛便乖乖地慢吞吞轉(zhuǎn)了個向,車子爬也似地走了,車輪揚起了一團塵霧。
治安法官貝納加·維達普吸著接骨木柄煙斗。臨近傍晚,他拿了周報看起來,直至天色昏暗,字跡模糊才停下來。隨后他點著了桌上的脂油蠟燭,繼續(xù)看報,一直到月亮升起,等著吃晚飯。他住在一幢雙層木屋里,木屋坐落在靠近楊樹林帶的斜坡上。他回家去吃晚飯,經(jīng)過月桂樹叢中一條幽暗的小溪。一個黑色的人影躥出月桂樹林,把一支長槍對準了他胸膛。這人的帽子壓得很低,還用什么東西遮住了大半個臉。
“拿錢來,”這人影說,“別說話。我很緊張,手指在扳機上直發(fā)抖。”
“我只有五塊錢,”治安法官說,從背心口袋里掏出錢來。
“把錢卷起來,”他命令道,“塞到槍管里?!?/p>
這張紙幣又新又挺括。盡管手指既笨拙又發(fā)抖,要把錢卷成一個圓筒,并從槍口塞進去(干這個時不那么鎮(zhèn)定)卻并不那么費事。
“現(xiàn)在,我想你可以走了,”強盜說。
治安法官不敢遲疑,拔腿就走。
第二天,一條小紅公牛拖著車來到門口。治安法官貝納加·維達普知道有人來訪,沒有脫下鞋子。當(dāng)著法官的面,蘭西·比爾布羅把五塊錢交給了妻子。這位官員緊盯著這張鈔票。這錢似乎卷起來塞進過槍筒。但治安法官耐著性子沒有開口。說實在,別的紙幣也可能卷起來的。他交給他們一人一張離婚判決書。兩人尷尬地站著,沒有說話,把這張自由的保證書慢慢地卷了起來。那女的靦腆而拘束地看了蘭西一眼。
“你大概會回木屋,”她說,“坐著你的牛車。架子上的洋鐵盒里有面包。我把熏咸肉放進了燒鍋,免得讓狗吃了。今晚別忘了給鐘上發(fā)條?!?/p>
“你要上你兄弟埃德那兒嗎?”蘭西問道,口氣有點漠然。
“我今晚得上那兒。我不是說,他們會不怕麻煩歡迎我,可是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。路遠著呢,我這就走了。我要同你說再見了,蘭西——當(dāng)然,要你也愿意說才是。”
“我就像別人的獵狗一樣,”蘭西帶著受屈者的口氣說,“不會不說再見的——除非你急著要走,不要我說?!?/p>
艾利埃拉沒有吱聲。她小心地把那張五塊錢和判決書折起來,塞進胸衣。貝納加·維達普帶著凄厲的目光,眼睜睜地看著這錢消失在別人的懷里。
他想著要說的話(他的思緒飄忽),讓他要么與一大群世間的同情者為伍,要么加入一小撮大金融家行列。
“今晚你待在老木屋里會覺得冷清的,蘭西,”她說。
蘭西·比爾布羅往外凝視著陽光下蔚藍的坎伯蘭山,沒有去看艾利埃拉。
“我知道會冷清的,”他說,“可是人家瘋了,硬要鬧離婚,你怎么能留得住呢?”
“有人是要離婚,”艾利埃拉對著木凳子說?!傲硗?,也沒有人叫人留下?!?/p>
“沒有人叫人不留下?!?/p>
“也沒有人叫人留下呀。我想還是現(xiàn)在就上路,到埃德兄弟那兒去好?!?/p>
“沒有誰能給那個老鐘上發(fā)條?!?/p>
“要我跟你一起坐了牛車回去,替你上發(fā)條嗎,蘭西?”
這山區(qū)人外表上不動聲色。但他伸出一雙大手,將艾利埃拉棕黃色瘦小的手一把抓住。她的心靈透過沒有表情的臉往外窺視,露出一副神圣的面孔。
“那些狗不會再找你麻煩了,”蘭西說。“我想我是沒有出息。你去給鐘上發(fā)條吧,艾利埃拉。”
“在木屋里,蘭西,我的心跟你的想到了一塊兒,”她耳語著?!拔也话l(fā)脾氣了。我們現(xiàn)在就走吧,蘭西,太陽下山的時候準能到家。”
他們忘了治安法官,朝門口走去時,法官干預(yù)了。
“我以田納西州的名義,”他說,“不允許你們違抗法律和法規(guī)。本法庭十分樂意看到,兩顆愛心之間前嫌冰釋,但維持本州的道德和誠實是本法庭的責(zé)任。本庭提醒你們,根據(jù)法令,你們已經(jīng)離婚,不再是夫妻。為此,無權(quán)享受結(jié)發(fā)夫妻的權(quán)益。”
艾利埃拉抓住蘭西的胳膊。這難道是說,他們剛接受了生活的教訓(xùn),她就得失去他嗎?
“不過,本庭準備著,”法官繼續(xù)說,“掃除離婚判決書造成的障礙。本庭可以到場舉辦莊嚴的結(jié)婚儀式,把事情辦妥,使雙方當(dāng)事人能繼續(xù)保持向往的崇高的婚姻狀態(tài)。舉辦儀式的費用,就本案而言,為五塊錢?!?/p>
從他的話里,艾利埃拉看到了希望的光芒。她的手立即伸進懷里。那張鈔票像自由飛翔的鴿子一樣,撲喇喇落到了法官的桌子上。她跟蘭西手拉手站著,聽著重新讓他們結(jié)合的話,灰黃的臉上泛起了紅暈。
蘭西扶著她進了牛車,然后爬進去坐在她旁邊。小紅公牛再次掉過頭來,他們緊握著彼此的手,朝山區(qū)出發(fā)了。
治安法官貝納加·維達普坐在門邊,脫掉了鞋子。再次摸了一下塞進西裝口袋的鈔票,再次吸起接骨木柄煙斗來,那只蘆花母雞再次大搖大擺沿“社區(qū)”的大街走來,傻乎乎地咯咯叫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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